更新时间:2025-11-20 04: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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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无其事的样子》(何食わぬ顔,2003)作为滨口龙介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作品,没有在更大程度上激起讨论是很可惜的事情。(短片《去看电影》(2001)只作为作业资料保存,未进入发行和放映渠道)大多数情况下,这支短片(43分钟)1出现的地方是滨口龙介的作品回顾展之中,而它的重要性以及受到的讨论远不及后来获得国际性声誉的《激情》《欢乐时光》等长片,然而,通过对这支短片的再回顾,滨口龙介电影中所反复出现的主题,以及叙事手法的原型已然浮现,尤其是对话为媒介的隐性暴力结构,不仅如此,通过对两个重要概念,尚未被驯化的日常主义(everydayness)与记录主义的辨析,我意图拨开围绕着滨口龙介的“写实”声浪,看见他创作本身有待阐释的更多可能。
《若无其事的人》围绕着两组人展开交叉叙事,一组是来东京过夏令营的医学生Matsui和同行女孩,另一组则是男生Hamaguchi,Okamoto,以及女孩Endo三人组。女伴对Matsui抱有一种朦胧的爱恋心绪,Mastui对Endo亦然,而这种同样游离的好感与亲密也存在于三人小组中。Endo生日当天,她邀请即将离开东京的Mastui在赛马场相会,Mastui借口拜访老师拒绝了女伴游览景点的邀请。四人在赛马场聊天过程中,Endo被Hamaguchi所讲述的高中霸凌事件刺激,深感不适而中途离场,Okamoto为陪伴Endo也提前退出了四人聚会,只剩Hamaguchi和Matsui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在夏令营结束返航的火车上,女伴阅读词典并抚摸了Mastui的脸颊。两年后,五人相会,Hamaguchi和女伴似乎发展出浪漫关系,剩下三人Mastui,Okamoto,Endo之间的关系不明朗,在故事的结尾,三人走在路上,Matsui提议与Okamoto玩脑中虚拟的足球游戏,Endo作为裁判吹响进球哨子,影片则结束在Matsui为庆祝进球胜利的奔跑中。
对话的距离感——微妙性&矛盾误会
粗略的,脱离图像的故事梗概固然不能抓住本片的精髓,但我们不难从文本叙述层面捕捉到一种欲望的停顿与表达之间的张力,青春心事下的情感错位。于是,我们接下来的问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其它日式青春电影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它有何特别之处?提到日式青春电影,也许我们脑中会浮现出山下敦弘,相米慎二,岩井俊二这些导演的作品,然而《若无其事的样子》远比青春类型的习作要更有野心,也更有实验性色彩。我认为,分辨这些电影之间的区别之一在于——对话,更具体地说,《若无其事的样子》是以对话的暧昧,游离,错位来做人物关系上的驱动。
具体地,将其与岩井俊二的作品对比,这种差异会显得更清晰。比如,在《情书》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多角恋为核心构筑的情感错位,然而,人际关系的转变从未居于岩井俊二的议题核心,人物(无论是恋人还是朋友)的相爱,恨意,嫉妒等情绪流转是难以预料的,甚至无法被主人公自己所控制,与其说是人物在与外界被动交流的过程中映射自身,不如说是混沌的情绪驱动接连人物卷入一个个事件。换言之,岩井俊二关注的是混沌能量本身的可能性,观看他的电影的核心乐趣之一就在于欣赏这种混乱:稍纵即逝,喜怒无常,脆弱。诚然他的主人公也有撒谎,隐瞒,和逃避的对话倾向,《花与爱丽丝》(2004),《烟花》(1995),可是他从未过多停留于这些对话引发的后果,而更关注欣赏人物进行对话时的状态。
而在《若无其事的样子》中,【对话】的重要性上升至无以复加的地步,【对话】本身的试探与游离构筑了微型戏剧——人物的状态在发言时逐渐隐去,围绕人物的社会性关系则逐渐清晰的浮现。这种社会性首先体现在日本的高语境文化(high-context culture)2,影片的第一场对话发生在,电影片名浮现后的2分28秒,Matsui与同伴站在列车门前交谈。
「女伴:你明天开始上课了吗?Matsui(点头)女伴:我也是。
(短暂的沉默)Matsui:真难熬。
女伴:一周都没有休息的时间
(短暂的沉默)
Matsui:我想去观光
女伴:是啊。
(沉默)」
引人注意的是对话缝隙之间的沉默,它们实际上掌控着潜台词的节奏,与语气词配合,雕琢着人物之间的主动/被动关系。日本社交文化中得体的交谈强调柔和,克制,不破坏和气,很多日本本土作品都有意无意地展现了这一点,然而滨口龙介尤其敏感的是,这份温和语气背后的距离感所营造的张力。这种张力有两方面的特征,其一,由于高语境文化的特点,对话的很多弦外之音需要依靠表情,微动作和气氛的读取来掌握,在这种情况下,对话本身的微妙性无疑被放大了,对话的每一次转折,停顿,和否定(与之前相比)都承载着相当的信息量,例如,在《欢乐时光》中,四位好朋友互相之间使用的是“丁寧語(です·ます)”式的礼貌语,这是日本“熟人但不完全亲密”的常见语气。但随着剧情的演变,冲突事件的发生与解决,观众察觉到角色间半礼貌半亲密语言发展出更多的弹性,这种弹性刻度(哪怕细微到只是称呼上的改变)就像是承载着人情温度的晴雨表。欣赏滨口龙介电影的美妙之处在于对我们听力的训练。
同样地,更为细腻的语言剧场我们可以追溯到《若无其事的人》第二组人的咖啡店聚谈。(详见附录一)在这段对话里,间断沉默所带来的微弱张力仍然引人瞩目。在赛马话题之下,我们感觉到Endo摇摆的感情倾向,尤其是在最后一段里, 当Hamaguchi离席,创造出两人的独处空间,当Okamoto两次说出喜欢,而Endo的回答也从朋友性的礼貌回复到心迹的坚定,在这之间发生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只是问题的重复而已。我不愿把它理解成一种试探,而是——透过语言的递进,我们看到了关系和心情如何顺着语言的藤蔓延展开,这几乎是对滨口作品中对话的一个浓缩式美感的总结。演员们表演时微妙而丰富的面部表情,也进一步放大了语言发生细微改变时的效应。
以上,这无疑是理想中的情况,其二,更常见的,当对话的意思没有被接受(人物误解或假装没听懂),这将导向矛盾和误会——暴力的前因。至于滨口龙介是如何把对话处理成一种伦理事件与关系的驱动力,让我们先从【对话】中的【谎言】切入。
谎言,与侯麦相关的
让两组人能够碰面的节点是——Endo打给Matsui的一通电话,Endo约Matsui在马场见面,赶在他在东京度过夏令营的最后一天。随后Matsui面对同行女伴去观看景点的邀约,却谎称自己要去看老师,这是本片中的第一个谎言,我们从女伴惆怅的脸上读到了隐隐的失意。赋予这个谎言具体的形体则是Matsui随后从花店所购买的(预备送给Matsui的)一只玫瑰。但戏讽的是,这支玫瑰最后则因为Matsui没有实现他心中期待的与Endo进一步的关系发展被转赠给了女伴。
在短片中,一直到Matsui假期结束,这个谎言始终没有被戳破。【谎言】是一种语言的暂时脱离状态,诸位不知道有没有看过由皂液形成的气泡,气泡由皂液生成而戳破后复归于皂液,滨口对谎言的处理总是让我联想到它——一种绵密的复生关系,一种中间的未完成态。正是因为Matsui的谎言没有被戳破,所以他对Endo的单相思有着更为细密,可供梳理的情感纬度,另一方面,谎言没有被戳破,意味着人物自身仍然有选择的权利,(在本片中,意味着Matsui“安全地”选择恋慕自己的女伴)在这个悬停的层面,谎言是一种饶有趣味的伦理事件,这正是滨口龙介和侯麦兴趣重合之处。
但是这种悬停是暂时的,它必将被拖入一种新情景之中,新关系之中,在剧情临近结尾,Matsui从游乐场回来,失望的他把玫瑰转赠给了同行的女伴,而这一模糊不清的暗示,却牵连起短片中最为轻灵的段落,女伴在列车上以阅读词典所进行的搭话尝试。让我为没有看过本片的观众简单描述一下这个场景:
伴随着车窗外风景的转换,同行的女生从书包中翻开词典,从日语中夏天(なつ 音:natsu)的词条一路读开,期间不时仰起头观看Matsui的面庞,在影片中最终呈现为一段近乎6分半的长镜,由于穿越隧道和栈桥,画面忽明忽暗,画外有列车的广播声响起,而同行的女孩用近乎执拗的方式,把语言从词典驱逐到两人座位之间的空气中。她应该说什么呢?在阅读到【梳理】(Nadetsukeru)这一词条时,语言的游戏转化为肢体之间的触碰,女伴试探性的伸出手触摸Matsui的面颊,而随着列车隐入昏暗的隧道中,我们无法清晰的看到Matsui的表情。
这也就是滨口与侯麦的核心相似之处——在人际关系的平衡木上,在说谎的代价层面,滨口龙介不愿意让这些说谎的角色陷入一种被动的灰色的道德窘迫,而是让气泡的连缀(如关系,亦如同语言)自然生发,在这种生发中投之以(寓藏美丽可能性的)注目,在侯麦那里是不乏幽默的转圜(《绿光》的宽恕),而在滨口龙介这里则是一种体谅的宽厚。
隐性暴力结构的浮现
即使如此存在宽厚的体谅,冷静的滨口龙介并没有忽视暴力阴翳的盘桓,“暴力”因素实际贯穿了滨口龙介的创作,作为一位导演,他可能是最为敏感的把握了暴力的多种形式以及严肃的探讨了他们将会产生的后果。
暴力是一种逃避手段,当人自己的欲念无法得到完成,或者不敢诚实面对一些事情时,暴力就会产生,事实上,如果我们换个视角来看待《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个青春期的爱恋错位故事,实则涌动的正是由回避-逃走-玩笑所构筑的一连串暴力事件:
Matsui对同行参加夏令营的女伴使用了感情上的暴力(迟迟在感情上没有回应),但聆听Hamaguchi讲述霸凌故事的Endo没有选择暴力吗?她在三个男生之间的犹豫和逃避选择,和Okamoto确定关系后的隐瞒,事实上就是一种隐形的暴力。不仅如此,她拒绝承担这种暴力的后果。容易被人忽略的是,Endo在倾听Hamaguchi诉说的霸凌事件后的逃走,并在逃跑之后拒绝给Hamaguchi解释原因,实际上让Hamaguchi背负了道德上的愧疚感。而且,在电影的结尾,Hamaguchi和Matsui的女伴结伴离开了马场(这是否意味着Matsui再次由于羞于表达而将这段暗恋的感情葬送,我们不得而知,也许这在长版本中会有更多的揭示)于是,两人就以这样的方式将Hamaguchi推离他们的三人集体,在这样的关系里,从头到尾缺失的,覆盖在暧昧情绪之下的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来承担结果,诚实的面对自己的心。
而这种暴力是如何展开的呢,同样贯彻“回避-逃走-玩笑”模式的正是对话本身。具体而言,它来自于四人在游乐场的碰面会谈(详见附录二)
我们可以看到,随着Hamaguchi讲述霸凌事件的深入,闲聊的轻松逐渐变成了一种交织着羞愧,困惑和自嘲的复杂体验,于是一种日常的非戏剧化的尴尬感在角色,也在观众的眼前蔓延开。Hamaguchi在叙述中的复杂性在于他不是“坚定的被害者”也不是“明显的施暴者”,霸凌/暴力在话语中弥漫成一种迷雾,同伴们的插科打诨,沉默,也增强了这种迷失感,压迫紧张而无处释放。这种透过语言在交谈中暴露自己是滨口龙介的看家本领(后来在《激情》(2008)的真理之泉段落,他将这种方法发挥至极致)——真正重要的并非是故事,情节本身,而是人物的说话方式,悬置的反应——捕捉了人物的状态。总而言之,滨口龙介所有电影里围绕着暴力所形成的情感循环就是:

日常主义vs记录主义
《若无其事的样子》作为一部学生习作,从未达到滨口后来作品的成熟与完整,镜头语言和演员表演节奏也稍显稚嫩和试探性,但它真正唤醒我们的是什么呢?我想,从影像的世界里真正使我们触动的,是我们总是意识不到这一事实——我们总是成为施害者和受害者,如流水般,我们就如短片中的每个主角一样在伤害别人的同时被别人伤害着,这种影像的观察里真切的含着一种谦卑与悲悯,在滨口手里,摄影机注视着每一个角色,暴力的滋生,运行,堙灭,有着潮汐般的运动节奏在我们日常里浮沉,在滨口出现以前,我们会惊诧自己为何从来没有注视这一片海洋。但是在这片暴力的海洋之中,在词语伴随列车的前进摇晃中,在庆祝想象中的进球动作中,在一只意外的玫瑰,美丽从未被作为一种奇珍被剔除出来欣赏,它们只是轻轻地消除了一些哀愁,生命本身蕴藏着暴力的荡漾,而这种灰色不可阻挡美丽时刻的生机,我将其称之为日常主义。这种阔大而平静的日常主义在《欢乐时光》里被荡涤净化,成为我们这世纪最纯洁和悲悯的作品。
将此短片解读成记录主义或日式新浪潮在态度上有一种过分轻佻的天真,在晃动的8mm摄影,人物延迟的反应和长镜之下的,在青春的暧昧与哀愁之下,涌动着的是一片巨大的冰山。我想某种程度上,《无所事事的样子》就是一把冰锥。开凿出人类的不安和伪装,人类被暴力所拖入的无尽之轮的现实却也不阻挡气泡生成时美丽的可能。
尽管滨口龙介不仅在本土和世界满载荣誉,他的导演成长路径,也被称作学院派作者的成长模式广做宣传:短片创作——投拜名师——长片成名——高质量的续作,更别提他打磨成型的风格标记,如形塑到炉火纯青的对话,越加雕琢的人物关系,明确的情绪线,以及空间调度的戏剧性,这些,我们在《若无其事的样子》中都看不见,但我们能够看见,或者说在我们回顾滨口早起的短片作品时值得惋惜的是,未成形的气质溢散了,鲜活的真实状态被取消了,这本该是最契合滨口连绵气泡世界的影像气质,(到《激情》时,这种气质就完全被打磨消散了,而到《欢乐使馆》他又通过演员的训练找回)我不能说,应该阻碍一位作者风格的气质成熟,我在此强调的是,戏剧性和日常主义的平衡之间,滨口自己作出了抉择,而我们回望他学生时期的第一部作品——就像看所有大师的短片作品——的喜悦之处,就在于发现一种柔软的新绿,电影胎动时期的可能性,恐怕,短片这一媒介的魅力尽数在于此,我们会遗憾于,如果去除了黑泽清的惊悚气质和对戏剧性程式的依赖,另一个“若无其事”的滨口龙介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作者呢,事实上,也许我们已经见识过了那些张开翅膀,放松呼吸的神迹时刻,《欢乐时光》中的郊游,《亲密》中两人沿着公路走向黎明,《激情》里,健一和嘉惠的在晨光中小声的告白如同祈祷,那些被捕捉的美丽太让我们贪念,贪念于如果再多一些,那将成为我们生命的绿光。
注:
1.由于目前本片的长版(98分钟)并未列入正规发行或国家档案,只在学校内部资料流通,本文的讨论仅针对于43分钟的短片版本。
2.高语境文化(high-context culture),美国人类学家霍尔提出的沟通类型,指信息高度依赖语境与非语言线索(表情、语气、沉默、人际关系)。日本社会常被视为典型的高语境文化:交流避免直白,强调“读空气”,使沉默、停顿与语气的细微变化成为意义承载的关键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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